墓道的地板下面是个暗室,没有夜明珠,打开的空缺处又被涌动的黄沙盖住了,现在周围黑暗一片,什么都看不见。
期间他又撑开了几个新的卷轴,在铺天盖地的流沙之中死死抓着她不放手,生怕她被卷走,然后再也找不到了。
易桢不敢挥剑,她看不见,害怕自己的剑划到其他人。她掉下来的时候,看见还有人掉下来了。
好像是姬家的修士,发觉不对,想要回身来救姬金吾的。
她不知道,黑暗剥夺了她的视力、嘈杂的流沙击打声侵吞了她的听力,不断下坠的失重感让她的五感都失衡了。
下坠的过程被失衡的五感拉得非常漫长,流沙附加上重力势能,变成了极为恐怖的力量。
他们身上的卷轴消耗速度很快,好在消耗完的最后瞬间,流沙终于不再继续倾泻而下了,墓道的地板又“咔哒”一声合上,变回了原样。
姬金吾死死扣着她的腰,用修为撑开一个不算大的防御层,就算是防御卷轴消耗完了,他们两个人还因为惯性和长坡滚出去好长一段路,但是他这种严密的保护,依旧让易桢只是受了点擦伤。
好不容易有机会用修为了,易桢努力了好一会儿,才让自己停了下来,没有继续往坡下滚。
身上的人应该已经失去意识了,他的头无力地靠在她的脖颈上,原本紧抓着她的双手也慢慢放开了,要不是易桢反手抓住他的腰带,估计这人就松开她,被流沙直接冲走了。
坡上还有流沙往底下冲,易桢咬着牙,用轻身咒浮在半空中,这样暂时不会被流沙和飞石击中。
她尽力往左边靠,摸到略微凹陷的岩壁,找到一个可容两人窝进去的小突起,爬了进去。
“阿桢,你把我丢在这儿,快走吧……”趴伏在岩石上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,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,声音不大,中间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断了好一会儿,才继续说下去:“你过来。”
易桢以为他要说什么,膝行了一步,俯下身子去:“怎么?你有药吗?我给你上药。”
只有这块突出的岩石可以支撑他们,他们下方就是汹涌流动的黄沙,黄沙中夹杂着尖锐的石块。只要被掀翻在滚滚黄沙之中,失去了平衡,立刻就会被卷走的。
易桢发现手里被塞了几枚戒指。
“那个梅枝样子的戒指,你收好。”他颤着声音说:“你拿出来,姬家的人会听你的……范汝明白我的心意,他会帮你的……”
“黄铜的那个,里面有一些可以短时间提升修为的药,会反噬,你小心用。”这种剧痛之下,正常人应该已经无法说话了才对,但是姬金吾常年就生活在疼痛中,竟然还能撑下来。
易桢有些慌乱,觉得他好像在说遗言,连忙说:“没那么严重,还有办法的,我、我可以用药,我们会有办法的。”
姬金吾摇摇头,摇完才想起她看不见自己,断断续续地说:“我刚才已经用过这种药了,用得太多了,反噬已经开始了……你快走吧,别管我了。”
易桢想去捂住他的嘴,让他别说丧气话了,可是胡乱一摸,摸错方向了,只摸到他腿上都是黏黏腻腻的血。
他什么时候把腿划出那么大口子的?他刚才不是用了药、撑开了防御层吗?总不会防御层全在她身上吧?他只护住了自己的头部吧?
姬金吾还在断断续续地说话:“剩下的戒指,里面有一些财物……你不要不收……一分钱也要难倒人的,有钱总是要好一些的。你以后找郎君也是……有钱一点,丈夫那边的亲属会对你更好的……”
姬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有钱的,他早年刚接管姬家的时候,经常愁的事情就是“没钱”。钱是很重要的,世人慌慌张张,只不过为了几两银钱而已,可是偏偏是这几两银钱,可以解开世间的大多数愁苦。
易桢已经摸到了自己身上带的药,从芥子戒中取出了干净的水,给他冲洗伤口:“别说了,你没事的,我不会把你留在这儿的。”
姬金吾没有力气推开她,只是继续叮嘱:“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……就算不嫁人,也好多用钱的地方……你出去以后,就说不认识我……范汝会帮你遮掩的……”
她在帮他包扎伤口,姬金吾仰躺着,他什么也看不见。看不到她的表情、也看不到她是什么样子的,看不到她身上有没有伤。
他的腿没办法走下去了。
姬金吾缓了好一会儿,再回过神来,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被包扎好了,易桢在给他右边肩膀的伤口上药。
他用力撑起身子,半坐了起来。他现在浑身都很狼狈,只庆幸易桢看不见他,至少最后在她心里是好看的样子。
流沙已经快要上涨到他们所在的这块岩石下了。刚才甚至有一具尸体被流沙冲到这块岩石上来,易桢摸到了姬家的标识,知道是之前那个跳下来救他们的修士,不忍心把它再丢下去,只把它抬到旁边那块小小的岩石上去。
姬金吾不知道她是去干什么,只当自己说动她了,她要走了。她愿意活下去了。
他方才用命去救她,把自己弄得到处都是血、到处都是伤,要死了还把自己所有的遗物都给她了。她能活下来就好了。
姬金吾摸了摸自己心口的那个香囊,摸到了,他安心了。
他低低地说:“阿桢,你记不记得,之前你问我:我对所有人都好,以后怎么向我的心上人证明,她是特殊的呢?”
他的头靠在坚硬的岩壁上,包扎好的伤口还是在痛,梦呓一样:“我证明不了。”
我自作自受。我证明不了。
我真的爱你。你好好活着。
她要活着,她最好了。要是真像佛家说的那样,人有下辈子,希望下辈子还能遇见她。
不能和她在一起也好,他只想再看看她。这里好黑,他刚才都没有多看她几眼。
不过她也没看见他那么狼狈,所以还可以接受。姬金吾这么想。
他会坐在这里,慢慢地死去。黄沙会掩埋他,尖锐的石头可能会将他分尸。若干年后,会有渗入地底的雨水来到他身边,让他的枯骨变得有些湿润,植物的根会将这些湿润再度吸走,让它们回到大地上去、在阳光下面。
但是他没法再回到阳光下去了。
易桢听他那么低低地说话,没意识到他真正在想什么,正要爬回他在的那块岩石,忽然听见他继续说:
“我不好,你不喜欢我是对的,和我在一起会被人笑话的。”
“我太差劲了。对不起。”
“……我那个时候真死了就好了。对不起。”
易桢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。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。
好像一个人是长兄、是寡母的独子,就活该承受一切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