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也听到一点风声,看着孙传庭,话有所指道:“若事有可为,还应尽量安抚为上……”
孙传庭不语,只眼中闪过锐利的寒光。
而且崇祯十二年他与洪承畴入卫,事后自己被禁囚贬为平民,洪承畴调到辽东,左光先等秦军骨干跟随,松山一战,左光先战死,余部死伤惨重,却没有兵马让自己带回陕西。
孙传庭觉得恩师整顿京营,难度不比自己小,残余一些兵马,还是留在京畿为好,好让恩师有一些可以调动的亲近兵马,陕西的事,自己想办法解决。
看孙传庭样子,显然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,洪承畴心中一叹,这些年虽然孙传庭内敛许多,然骨子里还是倔强自傲,希望他回去后一切顺利吧。
二人又谈起很多,这些年的剿贼之事,让洪承畴体会最深的,便是“民乱起于饥寒”,若有粮食在手,剿灭一处流贼,便安顿一处地方,闯贼也不会屡灭复兴,他凝重道:“不知白谷有何良策?”
孙传庭说了,洪承畴大惊失色,他颤声道:“此有违我圣门仁恕之道,万万不可……白谷,你若如此,将万夫所指,身败名裂啊,想想到时一样劾者如云,你……”
他心急如焚,想要说话,却觉一股又腥又热的东西涌上自己喉头,又极力吞咽下去,他身体摇摇晃晃,颤抖的指着孙传庭,终于再次说话:“……万万不可!”
“有何不可?”
孙传庭猛地抬头,他大吼一声,直盯着洪承畴,眼中满是冷厉之色,森寒的声音更仿佛一字一顿,从胸腔中挤出来:“此些从贼之辈,有何不可?”
他眼中闪着幽幽的光芒,话语中带着一些最深沉的东西:“有道为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!为了大明,我孙传庭便是身败名裂,横尸荒野,又有何惧?”
……
从京师出来后,此时跟在孙传庭身边的,除了一些护卫外,便是这些年招募的幕僚。与孙传庭一样,他们都对当前局势十分关心,常常指点江山,激扬文字,个个都是有大志之人。
这些人还是他危难低潮时结识,孙传庭精心挑选的结果,人品上信得过,非是京师中那些新近趋炎附势之辈,孙传庭也将他们作为自己的幕府架子看待。
孙传庭回转陕西,当然不会坐桥子,也没有打出仪仗,而是一路策马急行,有时甚至还在马上打瞌睡,他要尽快奔回陕西去,只在京中留下一些亲随幕员操持后续。
众幕僚终于待得孙公起复,可以一展胸中所学,个个非常兴奋,不顾疲劳,一路尽随孙传庭鞍马奔波,没有一个人感到疲累。
进入宣府镇时,他们这行人当然要检查证件,不过孙传庭在宣镇时久,早已习惯,对此制度还非常赞赏,认为这是宣镇纪律森严,上行下效的根本。
甚至在进入关卡时,还与守关军官开几句玩笑。
他起复的消息传得飞快,此时守卡军官早已知晓,也因为孙传庭经常出关入关,二人早已相识,该军官还向他恭贺几句,不过孙传庭微笑着要给赏银时,他微笑着拒绝了。
因为早年时深受其害,王斗痛于门房关卡之弊,所以选择这些人时,很注意挑选那些有新思想,有良好前景,且身份地位较高的人。
这些人在靖边军中,身份较贵,又身家丰厚,加上严格的监督与惩罚制度,自然抵制诱惑能力大大增强。
这很好理解,有大好前程,又身家百万、千万的人,自然对十块,一百块的贿赂不屑一顾,更不会因此坏了自己前途。相反来说,一个月拿着五百块,一千块工资,便是面对一包烟的贿赂,很多人都砰然心动。
对此制度,孙传庭一样非常赞赏,寻思自己到了陕西后,也要如此办理。而他去京师前,早已办理了通行证,此时还没有过期,因此短短时间内,就与众幕僚通过了关口。
宣府时报报导的事情,他们当然也有看到,众人或赞同或有异议,一路争论不停,特别晚上在驿站歇息之时。
对众幕僚所言宣府镇有可能向冗政冗吏方向发展,孙传庭断然否定,并对此政赞不绝口。
他道:“皇权不下乡,此乃国朝财力匮乏之根本所在!”
他道:“地方掌控无力,不得不依靠士绅大户承揽赋税,此辈与胥吏内外勾结,转嫁负担,甚至瞒报户口,官府税收越少,小民负担越重。国初税收尤有米麦近四千万石,现才有几何?皆是里甲制废黜,鱼鳞图册与黄册沦为空谈之故!”
“现国虽大,却虚而无力,便若手足瘫痪之病人,加之宗族把控,豪强坐大,官府越发虚弱。反观宣府镇,保甲制层层严密,如臂使指,任是军官士绅,无人可逃赋税,此为小而坚实,地方吏员得力之故!”
孙传庭朦胧意识到,乡间自治,是眼前一切积弊的源头,地方势力一大,政府力量不免缩减,引发的,便是财税机器倒退,应交税粮越少,在这个时代,真是要命的事。
所以对地方之事,宁可过严,也不可过宽!
这也是他在宣府镇考察几年的结果,对宣府镇上下一体,还有个强力的税收机器,他非常羡慕。
而且他也认识到,没有个统筹全局的财政中枢,也是大明眼下财政乱局的原因之一,地方有地方财务,中央有中央财务,盘根错节,很多钱税,就在运输路上浪费了,或被各方吞没了,连查都没处去查。
反观宣府镇,一个独立的财政司,全盘运筹,使得每一两银子,都可以用到该用的地方去,避免无意义的消耗。
孙传庭还对众幕僚道:“取之于民,用之于民,宣镇虽吏员众多,然税源不绝,特别各地大兴厂坊,每年税源越众,足以支付招募众吏员所需。”
一个了解地方实情的幕僚也道:“确实,国朝各处除经制吏外,其实还有众多的非经制吏,他们虽不占国朝赋税,却要地方所出,算算各府县总人数,其实并不比宣府镇地方吏员少多少。”
大明各处,虽然编制内的官吏很少,但到了眼下,因事务繁多,哪个衙门中,不是招了大量的帮闲书办、白役帮差?这些人与后世临时工是一个性质,不要国家供养,却要地方供养。
为了养活这些临时工,各地官府,只得大大增加留存,上缴国库的税粮越少。
而且这些人多是地方青皮游手,人品更为恶劣,很多经制吏,三帮正式衙役不好意思干的事情,他们却肆无忌惮,什么恶事坏事都干得出,地方百姓吃这些人的苦头更大。
还不如招募些正规吏员呢,至少有个统一的考核。
一行人指点江山,畅谈未来所为,孙传庭充满激情,众幕僚也是胸中火热,尽要追随孙传庭干一番大事。
这日众人到了怀来卫,在臣字暖铺歇息一晚,第二天继续赶路。
此时天刚微微亮,不过孙传庭又精神抖擞的整理行装,准备起程。昨晚他与众幕僚一直商谈到深夜,他们告退之后,自己又整理笔记,并没有睡多长时间,但孙传庭一点也感觉不到疲累。
他出了房门,众幕僚皆行装整备,等待自己,还有忠心的长随马维忠,佩着长剑,也是警惕四顾,虽然宣府镇内安宁,他却一直没有放松对主公的安全保护。
孙传庭伸了个懒腰,对众人笑道:“今日再赶一日,最迟明日便可到达镇城。”
众幕员都是笑起来,一亲近幕员到了近前,低声道:“孙公,真要去镇城向永宁侯求助?此事……”
孙传庭摆摆手: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,只是陕地草创,百废待举,没有永宁侯支援,新军要走上正道,不知要费多少时日。”
他感慨道:“时不我待啊,为了大明,区区脸面又算什么?”
他回头望去,卧牛山隐隐在望,群山叠翠,掩没云雾之中,眼前路途,多有冰霜浅雪,四周安静无声。
长随马维忠牵来自己的马匹,对他发出一声自己熟悉的嘶鸣,似乎埋怨他不体恤自己,整天就是赶路。
孙传庭笑了笑,抚摸一下马头,他说了一声:“上马!”
他一马当先奔上官道,随从众人也都跨上马匹追上。
长嘶声此起彼伏,萧萧马声,远远传扬开去。
……
从保安州那边回来后,李邦华再没了微服私访的兴致,从保安卫城到镇城,约有几十里路,马国玺一直送到鸡鸣驿,余下的路,便要李邦华自己走了。
与马国玺告别后,一行人继续赶路,由于坐着官桥,行进缓慢,当日行到傍晚,又在一个驿站歇息。
第二天一早起来,下了一场雪,因为离镇城不远了,这旗牌仪仗也要打得整肃些,只是在卫城之时,随员众人没有要到仪金,这雪化之时又寒冷极浓。
多日委曲,让各人抱怨不止,特别那几个随行太监,更是连声叫骂,他们曾向保安卫城守备徐祖成勒索仪金,被徐祖成严词拒绝,事后更连锦衣卫出马都不行,差点被徐祖成的家丁乱棍打出。
这是锦衣卫啊,曾经脚随便跺一下,大明地面也要抖三抖的对象,现在却连边镇一个鼻屎大的守备也应对不了,直让各人有落毛凤凰不如鸡之感,愤怒中夹着心酸。
加之此时缩手跺脚,又行在道路右边,怎么看,这行的仪仗队,也没有钦差大臣的威严。
看着外间,李邦华轻声叹了口气,又继续闭目养神,心中只在盘算,到了宣府镇城,见了王斗,该当如何。
唯一让他安慰的是,得到钦差就要来临的消息,永宁侯王斗,已经率镇城的文武官员,出城十里相迎。